勝會傳來倣故唐 家家典祭肉林張
人間一樣餓飢苦 底事施陰不濟陽
◎陳清白 律師
8月3日，藝人羅霈穎猝死在香閨，距她60歲的生辰8月12日，只差9天。本來說好要幫她慶祝60大壽的一群閨密，只能含著眼淚，在她生日那天，舉辦個「冥誕趴」，聊為追念。
據她主其事的密友于美人說，辦趴之前還先請「中華道教聯合總會」幫忙燒了上億的庫錢、私錢到她的帳戶裡，好讓羅姐姐在天上可以花錢花得很開心。
「燒庫錢」這個民間習俗由來已久，到底起於何時，已不可考。小時候祖父母過世，按照慣例，都要燒「大厝」（竹紮紙糊的美麗豪宅）、「庫錢」給他們，讓他們在陰間過著不愁吃穿的幸福生活。那時，辦喪事是我父親和姑媽們做主，為了表示孝順，「大厝」起碼三層樓，裡面陳設了電視、冰箱、和所有的傢俱，外面則停了汽車，還有一群僕人和「桌頭𡢃」（紙糊的人偶，擺在大厝裡和桌面上，故而名之。）這些紙偶，因為臉上胭脂水粉擦得紅通通的，因此老一輩的人，罵女孩子太過於濃粧艷抹，都會說她們像極了桌頭𡢃。
燒大厝和庫錢都在往生者下葬後才舉行，至此表示一切都已功德圓滿，晦氣清淨了。倒是庫錢，因為數量很多，擺成羅圈狀，就像福建土樓的造型，層層疊疊，要燒很久。尤其大戶人家，一燒就是幾億，甚至幾十億，等到燒完，至少要花上好幾個鐘頭，這一段時間，陽世子孫都要圍在庫錢的四週叫「圍庫錢」，一則表示全家團圓，二則為了護衛庫錢，防止被其他的孤魂野鬼刼持。
燒庫錢如果是冬天還好，萬一不巧，是在燠熱的夏季裡，披麻帶孝衣服厚重不說，上有酷日曝曬，旁有烈焰燻烤，一張張紅通通的臉，像極了煮熟的蝦子。
以前鄉下人經常教訓小孩子的一句話就是：「囝仔人有耳無嘴」。所以對於這些儀式，年幼的我們，都只能奉命行事，一個口令，一個動作。但小小的心靈裡，卻不免懷疑：我的阿公阿嬤真的能收到這些錢嗎？燒去的大厝能住人嗎？
10年前，先父過世，那時我早就不相信這一套了，但礙於習俗和家人的意見，還是照舊備辦了一次。想來，我的祖父、母和父親，在天上一定是個有錢人，因為燒給他們的幾億庫錢，以他們節儉的個性，恐怕到現在還花不了多少。更何況每年的清明、中元、年節、忌辰都還有不菲的獻祭。
關於如何在陰間積蓄錢財這件事，西遊記裡有一則故事，頗為有趣。
話說唐朝太宗年間，長安的涇河岸上，住著兩個科考失意的士子，一個叫張梢，以捕魚為生，一個則是樵夫，叫李定。這兩人雖然經常鬥嘴，卻是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。
某天，張梢跟李定說，長安城的西門街上有一個賣卦先生，每天只要送他一尾金色鯉魚，算命先生就會幫他卜個卦，依照他所說的方位下網，百發百中。
這些話原是張梢和李定間的閒談，沒想到卻被涇河水府一個巡水的夜叉聽到了，他便把這件事稟告了涇河龍王。龍王一聽，大發雷霆，心想這還了得，我的蝦兵蟹將豈不是早晚會被一網打盡？於是便化作一名白衣秀士，準備到長安城去找算命先生算帳。
這個算命先生不是別人，是當朝欽天監的台正（天文台的台長）袁天罡的叔父叫袁守誠。龍王進門以後，袁相士問他：來問何事？龍王說：請卜一卜天空何時下雨。袁相士算了算卦，說道：明日辰時布雲，巳時發雷，午時下雨，未時雨足，共得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。龍王聽了心想：下雨之事歸我管，我想下多少就下多少，你怎麼敢講得這麼果斷？於是兩人便打起賭來，如果算準了，龍王送白銀50兩作為謝禮，如果算不準，袁相士不但招牌不保，還會被趕出長安城。
龍王回到龍宮，正高興賭局必贏時，忽然天闕的金衣力士來傳玉帝的聖旨，聖旨上所寫下雨的時辰和數目，和袁守誠所說的，分毫不差。這時，龍王嚇出一身冷汗，心想，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奇人？但為了贏得賭局，龍王聽了軍師的建議，違背了玉帝的旨意，捱到巳時才布雲，午時發雷，未時落雨，申時雨止，且只下了三尺零四十點，也就是延遲了一個時辰，扣尅了三寸八點。
隔天，龍王還變作白衣秀士，來到袁相士的相館，進了門不由分說，輪起門板便一陣狂打，還罵他妖言惑眾，妄言禍福。沒想到袁相士鎮靜如常，反嗆龍王說：我認得了你，你不是秀士，而是涇河龍王，你違反玉帝 旨，已犯了天條，死罪難逃。這下換龍王緊張起來了，便懇求袁相士指點一條活路。袁相士說：你明日午時三刻，該赴人曹官魏徵處聽斬，你只要去跟太宗皇帝求個情，性命可保。
當晚太宗皇帝夢到龍王來懇求救命，於是答應他：「既是魏徵監斬，朕可以救你，你放心前去。」
到了隔天，太宗皇帝約魏徵下棋，想要拖住他，讓他錯過處斬龍王的時辰，但萬萬沒想到，棋下到一半，魏徵睡著了，太宗皇帝體恤他的辛苦，不忍叫醒他，就在這一時片刻間，魏徵在夢中已斬了龍王，而且血淋淋的龍頭還掉落在長安街上，讓秦叔寶和徐茂功撿了進來。
這下好了，皇帝失信，龍王陰魂不散，天天來作祟，李世民夜夜不得安寧。直到秦叔寶、尉遲恭來守夜，才能睡個好覺，這也就是現在門神的由來。
為了這件事，龍王死不暝目，告到陰曹地府去了。沒多久，李世民就一命鳴呼，被召喚到陰間去三曹會審了。
李世民遊地府的細節暫且不表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翻閱西遊記的第十一回。
李世民遊地府時，閻王翻了翻生死簿，發現他還有20年的陽壽，因此命地府判官送他回陽。就在回家的路上，李世民路過枉死城，裡面關著無數的冤魂，擋住了他的去路，這些陰魂都是當年征戰時死於他手下的人。李世民行路受阻，偏又身無分文可堪打點，幸虧崔判官出了個主意，建議他說，河南有個姓相的老頭子叫相良，在陰間儲存了許多金銀，太宗皇帝可以先借一庫去使用，買通擋路的鬼魂，這樣就能順利的回家了。
李世民還陽以後，依約幫那些鬼魂做了一場水陸大會以為超渡，同時命尉遲恭帶著一庫金銀去河南的開封府要還給相良。原來相良是以賣水為生，太太在家開了一個瓦盆店專賣一些陶瓷器，一有錢就做好事，齋僧布施，買金銀紙錢，記庫焚燒，因此積下善果，陰間裡才存下了許多金銀。
尋到相良，尉遲恭說明來意，相良夫妻哪聽得進去這些天方夜譚，怎麼勸說都不肯接受皇帝的還債。尉遲恭見使命無法完成，不得已奏明皇上，最終用這筆錢在長安城，選了一個地方蓋起寺院，取名叫「敕建相國寺」，寺左還建有相公相婆的生祠，據說這就是現今長安大相國寺的由來。
文前的詩：「勝會傳來倣故唐，家家典祭肉林張，人間一樣餓飢苦，底事施陰不濟陽。」是出身台南的文學家許丙丁先生所寫，題為「盂蘭盆會」的一首七絕。
意思是：「盂蘭盆節（中元節）的勝會，是從唐朝沿習至今的。在這一天，為了祭拜好兄弟，家家戶戶擺起供品，盆溢缽滿，就如同酒池肉林一般。可是人間到處依然存在著飢餓和貧苦，為什麼大家只想到普渡陰魂，而沒有想到要濟施陽間的窮人呢？」
明天就是農曆的７月１日，俗稱開鬼門的日子。從這一天起的一個月內，民間到處都有人在祭拜「好兄弟」，除了堆積如山的供品外，大量焚燒紙錢也不可免。這個習俗由來已久，雖然陋習可議，但要禁絕，恐怕很難，因為只要是關於鬼神的事，多數人的心裡，大都抱著寧可信其有，不可信其無的態度。就拿我故鄉柳營每三年一次建醮的王船祭來說，為了送王爺遊天河，幾個月前就開始花費鉅資，打造一艘三桅杆的美麗王船。王船上滿載送給神明的物資，其中還包括我們日常所用的電器用品，甚至還有家禽家畜等活體在內。這個儀式名叫「添載」，放得愈多，表示愈有誠意。除此之外，王船四週，還堆滿了信徒所奉獻的金銀紙箔，足以把整艘王船都淹沒了。但這些東西，在送王船那天，一把火全部燒光光，只留下一堆灰燼。
因為神明是神聖不可冒犯的，據說只要有人出言不遜，就會受到懲罰，因此這項慶典代代相傳至今，已進行了三百多年，從來就沒有改變過，也沒有人敢質疑當中有何不妥。
有一年，我回去吃拜拜看熱鬧，自然而然，就會想到廟裡去逛一逛，但我老媽媽一直找理由勸阻我，叫我最好不要去。我想不出原因何在，最後好說歹說，她才勉強放行，但不忘一再叮嚀，叫我只能看不能多說，免得觸怒神明，招來厄運。這時，我才恍然大悟，果然，知子莫若母，她知道我心直口快，好發議論，怕我批評東，批評西，對神明不敬，所以才想盡辦法把我留在家裡。看來，我和許丙丁先生一樣，對於這些民間習俗，都有些話憋在心裡，只能寫首詩，小小的抱怨一下。
約莫三十年前，我看過一本雜誌報導，說台灣自己製造的金銀紙遠遠不夠用，每年還要從越南進口七千個貨櫃才能勉強應付。這是三十年前的事，現在進口的數量多少，未經查詢，無法得知。但一想到白花花的鈔票，換成一堆堆的紙錢放火燒掉，不僅浪費金錢又帶來空氣污染，如此勞民傷財，我們都沒有想過，要如何改一改嗎？